亦儒亦释亦神仙——莆仙戏《林龙江》创作札记

文/郑怀兴

小时候我就知道，乡亲们不管是婚嫁、动土、乔迁或是出行，常常都要悄悄地去问“先生”或请“先生”。这位几乎是广大乡亲平常生活所离不开的顾问“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民间信仰被视作封建迷信破除，幼年的我是难以弄明白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的开放，三一教得到政府的承认，渐渐又复活过来了，三教堂（祠，亦称书院）或重修或新建，在莆仙各个村落星罗棋布，数量并不比妈祖宫少。我也逐步了解到，原来莆仙乡亲所供奉的“先生”就是林龙江，他是明代一位真实的历史人物，是三一教的创立者，是兴化大地继妈祖之后又出现的一位圣人。从事戏曲剧本写作之后，不时有人鼓动我以林龙江为题材，写个莆仙戏。 但是我只知林龙江提倡儒、道、释三教归一，教化众生及其在莆仙遭受倭乱之际，做了大量善举的圣贤，虽令我敬仰，却产生不了更浓厚的兴趣，缺乏以此题材写戏的激情，直到2004年我读了《林子本行实录》（下文简称实录）之后，深深被林龙江先生在莆仙抗倭时期的事迹所感动，才情不自禁地以他为主要人物，写了一个莆仙戏。

林龙江感动我的事迹主要有两件。一件是《实录》中所记载的：“……夏四月，倭夷数千攻围福清，乘胜薄莆城下，时升平日久，民弗知兵，卒然寇至城几危矣，偶广兵在莆，教主遂谋诸缙绅与广兵契约，能退虏则予千金。广兵欣然缒下城，渡河奋击，倭夷骇退，遂索谢。教主予之百金，别无有偿者，兵怒，执教主于演武场，榜而击之，强教主领诸爽约缙绅家索谢。教主神色不变，从容谓之曰：‘昔与汝等许盟千金，以图安此城也。今倭夷既退，汝等复肆遍掠，是乱之也。乌可哉!我宁死不忍为也。’诸缙绅闻之，感激教主之言，乃鸠金偿之，广兵始释教主归。”这段翻译为白话，就是说在倭寇兵临城下之际，林龙江会同城内诸位缙绅去请当时过路的广东兵击退倭寇以保卫莆田城。约定如果能击退倭以解莆田之危，将以千金酬谢这支广东兵。可是当广东兵奋力击退倭寇之后，要求兑现当时之约定时，只有林龙江一人携百金前去慰劳。那些缙绅却失信爽约了，都躲避起来不肯露面。这样就激怒了广东兵。他们迁怒于林龙江，把他捆绑起来鞭打，要逼他带路，到各位失约的缙绅家中去讨赏金以践约。林龙江认为此乃扰民之举，宁死也决不答应，甘受广东兵狠狠鞭打……诸位缙绅闻讯大受感动，才纷纷携金前来犒赏，从广东兵手下救出林龙江。看到这则记载，我感慨良多。平日衣冠楚楚、满口诗书礼义的缙绅们，原来如此恶劣：危难之际，慷慨许诺；而灾难一过，却翻脸不认人，吝啬忘义而食言，与林龙江举止一比，高低立见，更显出他们的贪鄙可悲！

《实录》中记载的第二件是：“……时掳戮无数，而教主全家免难。处处皆煨，而教主之庐无恙。及倭夷退，竟为怀忌者，乘隙所火也。”这则说的倭寇对林龙江这个有德行者，早有所闻，怀有敬畏之心，攻入莆田城后烧杀掳掠无数，却不敢侵犯林龙江的住所。可是。当倭寇败退走之后，林龙江家的房屋却被乡亲中的妒忌者暗中放火烧了。妒火原来比战火更可怕呀！难能可贵的是，林龙江并不追究是谁放火焚屋，而是哀怜那无数被倭寇残害的同胞横尸城野，立即鬻田筹资，进行收尸掩埋、火化，超度亡灵，免得瘟疫流行……

这两则记载激发我的写戏热情，因为它们不仅能充分展现林龙江的德行，面且还让我深入了解林龙江提倡三一教的时代背景。莆田仙游古称兴化府，素有“海滨邹鲁”之誉，文教昌盛，民风淳朴。但是为何在倭乱之时，竟会发生缙绅食言爽约与乡亲因妒而纵火烧毁林厝的丑闻呢？ 岂不说明到了明嘉靖年间，整个社会早已礼崩乐坏，世风日下，道德沦丧，连礼仪之邦都如此人心险恶，民风败坏！尤其是作为百姓表率的缙绅，都沦落成了毫无信义可言的无耻之徒了，能不让有识之士痛心疾首吗？林龙江挺身而出，呼吁重建社会秩序，重修道德，就显得格外迫切了。他生逢其时，三一教应运而创立了。三一教不是鼓动世人“出家”，抛妻弃子，远离红尘，去独自修炼成仙成佛，而是倡导世人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每个人都要敬业，忠于自己的职守，为人处世要讲诚信，不要欺诈，要乐善好施，不要为富不仁。在家里要孝顺父母，兄弟友爱，夫妻和睦……换成现代语言，岂不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吗？林先生不仅这么倡导，而且自己还这样身体力行，在倭寇入侵兴化时，他才有那么多的义举。

《实录》中这两则记载，就这样成为我构思《林龙江》一剧的主要情节了。在人物设计上。我给林龙江这位主人公配备了一位重要角色——卓晚春。据《实录》中记载：“……嘉靖二十七年戊申，有卓晚春者，原系醴泉柳营人，随嫁母于南渚林，少小称神算，不读书，而能诗，复善草书，自号曰上阳子，曰无山子，人咸称为小仙，望气至教主家……”从此卓晚春就与林龙江结成方外交，“晨夕谈讨，纵饮行歌”，形影不离。各地三教堂(祠) 正殿中所供奉的三尊神像，正中是林龙江，左即为卓晚春，可见卓晚春对三一教的影响颇大，而为三一教徒所景仰。于是我把这位卓小仙写入戏中，既符合史实，又让他插科打诨，增添喜剧色彩，而且他是小仙，可以在剧中施点道行法术，让戏更加灵动。

2005年春我就写出了《林龙江》剧本。是上下两本。乡土题材的作品，只能有待于家乡的剧团来排演。可是本县的鲤声剧团筹不到资金，就对拙作不感兴趣，一直束之高阁。一晃十二个春秋就过去了，我从知命步入古稀了。去年，恰逢是林龙江先生诞辰五百周年，我便有些着急了。要是错过这个机会，《林龙江》的剧本恐怕永远尘封了。想不到我竟意外地从省里与市、县争取到一笔资金，剧团才愿意匆匆付排了。惊喜中我想，或许这是林龙江先生显灵了？排演出来后，献演于先生的五百年诞辰，很受观众欢迎。我偿了宿愿，颇感欣慰。好多观众说，我们以前只知道顶礼膜拜先生，不知道先生原来是这么一位好人，受过那么大的苦难。是呀。虽说三教祠遍布莆仙大地，四百多年来香火兴旺，可是真正了解林龙江思想与德行的又有多少？戏曲毕竟还有高台教化的作用，偶尔写这种乡土题材，让父老乡亲缅怀先贤，净化风气，也很有意义呀。今年鲤声剧团为了参加省调演，让我压缩上下本为单本戏，我近日便进行适当精简，才有了这个版本。

郑怀兴，著名剧作家，一级编剧。